蓝莲 & 樱桃与飞鸟

文/蓝莲

房间里的茉莉花开了又落，旧花已开完，新蕾还未长成。她时不时会看着那些花蕾想，凡事有所期待，必在寂静中发生。

她一直在等S继续讲述他的初恋故事，可是他似乎一直很忙，不停开会，晚上参加酒宴应酬，白天上班时他们偶尔也会聊几句，她问这样会不会影响他的工作，他说即使忙，也特别想和她聊几句，因为觉得一和她说话就很开心。

比如有一次，他喝酒时偷拍自己盘中的蜜汁鹅肝给她看，她说你要是和我聊得太开心了，会不会在领导很严肃地讲方案时，你笑得喷领导一脸鹅肝。他说，如果这样，我会对领导说，领导，来，我帮你把脸上的鹅肝扫到地上，以表我肝脑涂地的决心。她在手机这端哈哈大笑。

那天的应酬持续了三个小时，他们竟然在觥筹交错的图片交叉中聊了三个小时的英美文学。她暗自佩服S的博学多才，她把自己的诗文发给他看，他大赞她腹有诗书气自华，然后话锋一转，让她发生活照给他看，她说自己颜值不高，只有靠才华吃饭，所以先不发。

她请他发照片，他发给她了自己年轻时在乐队里的视频。那时他很清瘦，眼睛像两尾小鱼，却神采奕奕，鼻梁挺拔，脸部粗线条，嘴唇厚薄适中。又发了一张现在的照片，身材已经微微走样，但是双眼仍然有神。他们约好周末找时间把他初恋的故事讲完。

那个周末的晚上，他继续讲他的故事，但他提了条件，他把这个故事讲完后，她也要讲她的初恋，她同意了。

如果用一项运动来形容S的大学生活，那无疑是蹦极，只不过S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连绳索都不要，就跳进了一面彩色的音乐之湖里。

大学里相对自由的管束，让他把自己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几乎完全献给了音乐。他留起齐肩长发，穿黑色皮衣，破洞牛仔裤（自己剪的），带铜钉的皮鞋，加上平日里有听歌晚睡的习惯，他时常自带乌青熊猫眼，用一种半清醒半迷醉的眼神挑衅世界和他人。很快，他就成了校内引起关注的风景线，他们在背后叫他“疯S”。

那时他和宿舍里的另一位室友A经常翘课，A从高中就开始接触摇滚音乐，所以他们兴趣相投，他们一起窝在宿舍里读《麦田守望者》、《在路上》、《黄金时代》，读罗素、黑格尔、叔本华、尼采、克尔凯郭尔等哲学家的著作，交换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色情杂志；一起到学校外的报刊亭里购买音乐期刊《音乐天堂》、《极端金属》；然后再一起按照杂志里的索引去市区的音像店买CD，从黑色安息日到性手枪，从铁娘子到梦剧场，从德国战车到圣兽，各类摇滚、朋克、金属等风格不一而足。

当其他人在散发着书卷气的象牙塔里安静地学习知识时，他们两个像是走进了一座黑白灰的音乐殿堂。由于无法忍受他们的特立独行，宿舍里另外两位听港台流行的儒雅学子被逼到校外租房去了。于是他们更加放肆，在别人都去上课的时候，他们就在宿舍里大声放着喧闹嘶吼的音乐，喝酒聊天，看日本黄色影片，日夜沉迷其中，不问外界，不问将来，他们就这样过完了大一。

大二那一年他的生活里发生了两件最重要的事：一是他认识了学校里几个玩音乐的，一起组建了一个名叫“疯子”的朋克乐队，这种风格的音乐又快又躁，特别适合荷尔蒙过剩的年轻大学生听，起初乐队找了一个晚上在操场上免费路演，测试一下魅力指数，结果出乎意料地好，一个小时内就吸引了四五百人。后来，他们便每个周末在学校附近的酒吧里演出，赚点外快买酒喝。

第二件事是他在一个夏天的深夜里听着Where You Are那首歌时接到了T的电话， 她从同学那里问到了他的电话，本来以为只是简单的问候，却因为音乐的话题发现了两人听的音乐极其相似，T告诉他其实她从高中就开始听了，而在他看来，一个外表那样文弱的女孩听这些狂躁的音乐，内心一定不简单，一定和他一样在这个荒诞不经的世界里感到迷茫和压抑，一定和他一样具有不可一世的骄傲自负和唯我独醒的清高。他问T这些音乐对她来说是什么，她说，这些音乐是我的药，我想呐喊的，别人在耳边替我呐喊，我表达不出的情绪，别人在帮我表达，我心里的黑暗，会顺着音乐的旋律从我心底爬出去，朝着光明的日常生活爬去，这样我就觉得自己变干净了。他一直记得她说的是“干净”，而不是平静。他那时心里想到的其实是“纯净”两个字。

从那以后，他们频频通电话、互相寄送CD，分享各自听到的好音乐，他渐渐喜欢上了T，从浅浅淡淡变成了朝思暮想，他打算在寒假等她回来时告诉她。

寒假里他们几乎每天一起出来散步聊天，几乎走遍了城市的每一条路，转眼假期还有三天就要结束了，那个清冷的黄昏，他们并肩站在沿河的堤岸栏杆旁，一起沉默着眺望远方，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她先是一愣，然后微笑了一下说，不会吧，好像太突然了啊，我以为我们只是聊音乐的知己呢。我高中时候确实暗恋过你，但是已经过去了啊，我大一时在北京已经有男朋友了。不过，我其实也还挺喜欢你的。一瞬间，他从云端跌落谷底，但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并未让他就此放弃。

开学后他仍然继续和她保持联系，寒暑假里他们的散步也从未停止，他们的感情愈演愈烈，但是她说她没法和男友分手，虽然她也还算喜欢他，他们也开始拥抱牵手，但是仅此而已。大四那年冬天，他因为无法摆脱对她强烈的日思夜想偷偷去了她的学校找她，他想看看她为什么离不开那个男友，他偷偷跟踪了她三天，才发现他们已经同居了。

在得知真相后，他在她的校园里听着音乐走了一个晚上，又困又累，大脑痛得似乎要炸裂，他走进她上课的教学楼，从一楼走到六楼，发现六楼的天台竟然可以随意进入。他走上天台，看到了清晨日出带来的满天红霞，他耳边反复循环着那首Where You Are，反复听着里面的歌词 "all my feelings are with you/where I am/Where you are"。

他无法面对的，其实是认识到自己的过度自负，他生平第一次付出了自己如熔岩般热烈的情感，换来的却是一个自以为强大的男人无法挽回的失败。面对这个光怪陆离混乱不堪的世界，他的迷茫、不屑、恐惧与不得已而为之的征服勇气只有T知道。在那座黑白灰的音乐极乐殿堂里，如果没有T这样的知己与他分享，人生里再多美好的音乐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而在现实生活里，T已将他弃于一片火山般的死灰之中，真相伤人，只是他没想到会如此那般地伤人。 

他踏上天台边缘，心里一直反复默念“Where You Are, I am coming”,他把眼睛都闭上了，准备纵身一跃，死在T上课的教学楼前。不早不晚，整个校园忽然响起了刺耳的起床铃声，接着学校的广播站里竟然播出了一首汪峰的《花火》，里面唱着“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表演/包含所有荒谬和疯狂/像个孩子一样满怀悲伤……”响彻整个校园的大音量盖过了他耳机里的音乐。于是，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从天台上往生的方向轻轻推了一把，他就这样在一首歌里找回了自己二十一岁年轻的生命，变成了一团“暴烈炽热的火花”。

他回到自己的城市，没有告诉T自己因为她想要自杀的事，他主动切断了和她的关联，直到多年后他已结婚才又通过朋友联络上。T最终还是和那个男朋友分手了，但是至今未婚，而且坚称自己是不婚人士，T偶尔还会和他开玩笑说，在等他离婚。他总是不置可否地苦笑一下。T开始参加全世界不同城市的马拉松比赛，将热情赋予跑步。他知道那是为什么，一直都知道。但时过境迁，一切都过去了。

所有到来的，都会过去。S在故事讲完后最后在手机屏幕上写了这样一句话给她。她喝完最后一口茉莉花茶，轻叹一声，回复道：那我们呢？

我们的还在进行中，该来的还没有来。但是轮到你了。

她笑着回复，好，没问题。我的人生就是一本小说，比小说还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