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云重重之后 沉默对抗冷眼

(图 @一湾浅笑  文/蓝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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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接前篇:从此处剥夺,在彼处散落

发件人:苏贞

收件人:冷枫

时间:2010年11月30日 22:25

 

冷枫: 

 

愿你安好。继续我的故事。

 

我弟弟五个月时得了一次很严重的感冒,半夜里高烧到四十度,送到医院里抢救了一夜,终于平安无事。父母本以为弟弟只是得了一次感冒,结果却被告知弟弟患有一种无法治愈的先天性心脏病,这种病在年幼时特征不明显,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发严重,需要用药物长期维持,而且这种药物的价格不菲。

 

这些事是在弟弟病愈回家后父亲坐在昏黄的灯下,板着严肃的面孔告诉我的,他还说,母亲现在做全职主妇没有收入,他在工厂里的那点微薄的工资也仅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且我马上要入学,又将需要一笔开销。他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好好听话,好好上学。

 

听完父亲语重心长的教导后,我象征性地冲他点点头,然后越过他背着灯光黑黢黢的脸庞,望着他背后的白墙,心想,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们也不管我。

 

那年九月我已七岁,开始到距家一公里的小学上学。除了第一天父亲送我入学之外,以后每天都是我自己往返。在往返路上会经过一面长长的红墙,墙顶上盖着黄色的琉璃瓦,瓦片上方是白杨树的树冠,在秋高气爽的蓝天映衬下,叶片由绿转黄,渐次发生,像有人在无形中涂抹着这些色彩的变化,我独来独往时就无聊地观察哪一天哪一片叶子黄了,哪一片叶子又落了,因为我没有同行的伙伴。

 

父亲告诉我红墙后是一所高等师范院校的校园,校园的正大门是两扇雕花的黑色大铁门。每天中午放学经过那扇大门时,里面就会传来钢琴美妙的旋律,我总是不自觉地用手握住冰凉的铁栏杆,望着里面竖着旗杆的空荡操场,站在门外静静地聆听,直到旋律结束才离开。我渴望有一天能进去看一看,但我知道校园的门卫不会放我进去。因为每次我站在那里聆听时,那位满脸横肉的中年大爷就直勾勾地用眼白看着我,我甚至都不敢回看,只觉得他的目光像把刺人的钢刷,在无形中刷得我头皮发麻。

 

父亲为了补贴家用,在家属院的门口开了个修车铺,利用下班时间给人修理自行车。他很讨厌让我去那里看他,说那里又脏又乱,又不安全,我去那里只会添乱。不到十平米的修车铺里杂乱地堆满了新新旧旧的自行车零件,一根电线从屋内某处随意拉扯出来挂在暗黄色的塑料篷布下,电线下悬挂的30瓦的电灯泡照亮的是父亲劳碌的身影和永远洗不干净的沾满黑油的双手。

 

母亲整日在家忙碌操持,弟弟体质很弱,经常反复生病,沉重的生活负担超负荷地透支着她对生活的热情和欢乐,她与父亲之间的沟通渐渐少了关心,多了抱怨。这是一种日久天长的缓慢更替,发生在悄无声息的日常生活之中。我尽量离母亲远远的,否则我也少不了被她苛责,成为她发泄的出气筒。多数时候我只是在一旁观望,心里对父亲充满了同情:他那样辛苦养家,却始终无法满足母亲对幸福的愿望,因为弟弟成了一道可耻的疤痕,无法隐藏地刻在了他们幸福婚姻的面孔上。

 

那年过年的前一周,家里经济十分紧张,连过年买菜的钱都要等父亲发了工资才有。有一天黄昏放学,母亲让我去菜场捡一些商贩丢弃的菜叶和不新鲜的蔬菜回来当晚餐,我说作业多不愿去,她就罚我站在院子里看书,一直站到父亲回来。

 

父亲回来看到我站在院子中央,双颊和双手冻得通红,立刻火冒三丈,他大声地对我呵斥了一声:快进屋去!然后怒气腾腾地冲到母亲面前,伸手过去就给了母亲一巴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打母亲,他压抑许久的愤怒终于爆发了。我在一旁吓得直哭。母亲也跟着哭了,边哭边说,家里菜也没有了,煤也没有了,米也快没了,你又没发工资,我让她去菜场捡点菜她不去,我照顾小的又走不开,我一天到晚为了这个家,累得气都喘不过来,我到底有什么错?!

 

父亲大声喊道,再苦也不能苦孩子!

 

然后母亲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默默垂泪,走进厨房里做饭。

 

那个夜晚,一家人坐在灯下,一边啜泣一边喝着白粥,唯一的菜就是一碟母亲自制的萝卜干,草草了事。弟弟在另一个房间里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不停地哭,母亲晚饭吃了一半便起身去照顾他。她冷掉的粥里还有她不小心落进去的眼泪。

 

晚上父亲说屋里太冷,不如把我的单人床和他们的双人床拼起来,大家挤着睡,我和弟弟睡中间,父亲靠着我,母亲靠着弟弟,这样一家人都能暖和点。临睡前父亲还特意把大白熊抱上了床,他知道我喜欢抱着白熊睡。

 

第二天早晨,我在母亲的哭天喊地的尖叫声中被惊醒,一场意外的悲剧在我毫无察觉的睡眠中发生了:弟弟的脸被压在了白熊下面,面目青紫,身体还微热,呼吸却早已停止了。

 

一夜之间,我成了谋杀弟弟的小杀人犯。弟弟的死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家属院,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对我指点议论,他们的低声细语如一片片疑云,飘荡在我周围,而我还要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带着一个孩子天真的笑容穿梭其中。

 

更让我惊讶的是,我的父母只是忙着处理丧事,然后沉浸在铅灰色的悲痛之中。他们彼此窃窃私语,好像是在安慰彼此,但他们没有给我任何解释、安慰或辩护。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杀死了弟弟,也没有人告诉我如何去理解死亡这件庄严的事。

 

我在反复拷问自己又无法弄清事实真相的挣扎中度日如年,起初我还暗自在夜里哭泣,后来我自己都哭累了。终于在一个灰暗的冬日早晨,我找到了一种奇妙的方式面对这一切,我开始拒绝对任何人张口说话,尽量避免沟通,如果实在需要沟通,我就用手简单地指示。

 

父母被我的表现吓坏了,起初带我到各大医院四处求医,以为我变成哑巴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儿童心理疾病。他们对诊断结果半信半疑,况且心理治疗的花费很高,于是他们决定在家开导我。他们每天想尽各种办法让我开口,我则每天在心理加固自己的防线,因为连我至亲的人都无法给我信任与安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相信谁。我对他们既不爱也不恨,我对弟弟的死既不悲痛也不确定,只是总在梦境里听到他嘤嘤的哭声,但我连在梦里都不说话。

 

起初他们还试图敲开这堵心墙,但日复一日的徒劳让他们放弃了努力,后来索性习惯了我的失语,和我直接用手语沟通。

 

从我拒绝说话之后,没有人再见过我的微笑,也没有人再见过我的眼泪,微笑和眼泪与我的语言一起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倔强冰冷的面孔成了一张对抗世界的盾牌。

 

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冰美人。我冰封了自己五年,直到韩心像一阵暖风一样吹到了我身旁,成了我初一的同桌。他是五年后第一个让我开口说话的人。

 

暂且搁笔,未完待续。

* * *

发件人:冷枫
收件人:苏贞
时间:2010年10月26日22:56
主题:来自苏贞

邮件自动回复:谢谢你的来信,本人外出到川藏滇采风拍摄三个月,请继续给我写信,归来后定会回复。

冷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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