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莲 & 樱桃与飞鸟

（图片来自网络 @直到长出青苔 ）

续接前篇：快乐取决于你选择活得有多轻 

人如迁徙之鸟，选择一座城，安放生命里的一段时光，混入陌生的人流，淹没自己的孤独，又在夜阑人静之时，把头转向故乡的方向，距离越远，思念越甚。在思念的中心，欲望丛生如梵高画作中的星空漩涡，延伸至黑色的天幕尽头，那里有无声的纠缠、无尽的索要和目光无法企及的斑斓。

初见阿姆斯特丹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正午，天空湛蓝，视野开阔。V坐在开往学校的公交车上，沿途经过一座座色彩精美、规划整齐的建筑，如在一座玩具城中穿行，不时看到贯穿市区的运河，如城市的青色血脉。河两旁停靠着各色小游艇，鳞次栉比，井井有条。沿岸的绿树倒影在河中，泛出翠色波光。横跨在运河上的桥梁错落有致，如一道道微缩的彩虹凝固在河上。咖啡店的绿色遮阳伞下，人们伴着阳光和鲜花悠闲地喝着咖啡。

他没想到在这个城市也能见到那么多自行车，大树下，路灯旁，商店门口，人行道上，随处可见颜色鲜艳的自行车，而那天他耳边听到的音乐正是Katie Melua演唱的《Nine Million Bicycles》，车厢里充满了陌生的西方面孔和各种口音的英文，他因为长时间的航班而感觉疲惫，把头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一闪而过的城市景色。

他需要安静的私人空间，于是选择了价格稍贵的单人间留学生公寓。公寓风格简洁清新，桌椅和床铺均为淳朴的原木色，网络淋浴等设施一应俱全，舒适温馨如家庭旅馆一般。打开窗，下午的光线扑面而入，对面的红色建筑上爬满了一整墙墨绿的爬山虎，层层叠叠堆砌出这所百年校园厚重的历史感。

入学的各项手续办妥之后，他买了一张阿姆斯特丹地图和国际长途电话卡，闲暇时候便像个观光客一样熟悉校园及周边环境。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加强英语口语和听力的练习，于是勇敢地在街上找人问路，大部分荷兰人会讲荷兰语和英语两种语言，所以一般沟通都没有问题，他们的彬彬有礼和热情友善也让他觉得心情轻松。

开学之后，老师满堂的英语授课让他多少有点不适应，与国内大学不同的是，课堂上师生之间的沟通十分随意，毫无中国的师生尊卑观念，学生无需举手便可随时插话或提出问题，老师也会认真倾听、积极解答。遇到需要讨论的问题时，老师通常会鼓励学生之间以小组形式讨论，并让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发言或演讲。这对他腼腆的性格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渐渐地，他以更加开放的心态融入到学习和交际中，并结识了一两个说得上话的同班男生。他们都是阿姆斯特丹本土人，和他一样十分偏爱摄影，他们说会找个周末带他去探索这座号称“情色天堂”城市，让他领略名副其实的“性都”，还说荷兰人对待性的态度像吹过荷兰的风一样无拘无束。

他对按部就班的单纯校园生活颇为满意，学业压力虽有，但他勤奋努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种确定感让他每日生活充实、内心坚定。唯一的小插曲来自离开中国之前仅有君子之交的人事主管D，他在入学三个月后意外地收到她的问候，询问他在那边生活的怎样，能否发一些城市的照片与她分享。

他本就有随走随拍的习惯，电脑里每日都会存进一些城市、人群、风景类的纪实采风照片，他也乐于与她分享，觉得无所谓。D的回应也很有趣，在收到他的照片之后，D会在当天发还给他相同数量的照片，不过一切都是关于他离开的那座城市的街景、植物、陌生人。这种分享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以至于后来两人竟然在一天之中几乎相同的时间、以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光圈、相同的手法拍摄不同的事物。

随着交流的增进，邮件也从最初的寥寥几句问候变成了成段的生活分享，寻常的生活感受，或是一天的变幻心情，他的内容倾向于具体的细节纪实，她的内容则简约淡然，干脆利落。

他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她虽是家里的独生女，却坚强独立，毫无娇宠出来的蛮横戾气。一方面她工作能力极强，在行业五十强的一家大企业就职，不仅心理抗压能力强，而且在公司高层人事中左右逢源，另一方面对生活精打细算，投资理财极为在行，又不乏女子的温情与柔软。她的邮件中一涉及到对他的体贴关心就少不了飘忽的沪语语气词：蛮好的呀、才好的呀、好的呀、好呀好呀。每每看到这些词他就禁不住笑，仿佛有个江南女子坐在他面前对着他的脸呵气，把他弄得痒痒的。对他而言，这种遥远的联系方式安全又舒适，像每日流动在他身边的空气一样自然。

圣诞节前最后一个周六的晚上，他和那两个朋友一起去了阿姆斯特丹闻名于世的红灯区。其实他早就注意到，在阿姆斯特丹的大街上，许多竖立的东西都是以男性生殖器为外形设计的，就连一些小桥的扶手都有可能是一个竖起的阳具。他见过一些站在桥上拍照留念的游客，常常在拍照时不经意地扶着桥梁上的护栏，低头一看却发现，原来护栏的柱子也是一个竖着的阳具，早已被人摸得光滑发亮。

夜晚置身于红灯区，如置身于斑斓的色情天堂，紧凑的三至四层建筑沿运河两岸整齐排开，色彩闪烁的霓虹灯照亮了夜空，也把河流倒映成了打翻的油彩。霓虹灯下是一个个展示橱窗，性感高挑的妓女们穿着三点式摆出撩人的姿态吸引顾客，花样繁多的工具也随处可见，Sex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而与此相关的词Love也屡屡出现。某些夜店里还可以付钱观看真人性爱表演。朋友问他是否想进去看看，他摇了摇头。

之后两位朋友带他去了红灯区的地标性建筑，建于14世纪的Oude Kerk（欧德教堂）。以教堂为中心四散开来的小巷里，处处都在上演激情的男欢女爱，回荡在石头墙壁上的放浪笑声与馥郁混杂的香气让他浑身的细胞热血沸腾。

在正对教堂大门的鹅卵石上，他发现一块青铜浮雕——一只抚摸着女性胸部的手，朋友告诉他这块浮雕的寓意是怜悯与放荡，交迭共存。

荷兰承认同性恋合法，允许人们吸食大麻，对性爱抱以极其开放的态度，这种把道德尺度放至最大的荷兰精神无疑让他感到震惊，对他所了解的保守压抑的东方文化是一种强烈的冲击。荷兰这片土地似乎有一种魔力，融合人性对自由、欲望和美丽的追求，任其疯狂生长，最终自成一格，造就了这样一个声色绚烂的红灯区。

由于红灯区内十分禁忌游客拍照，因此他那天并没有拍下任何照片。那些霓虹招牌和河中流光溢彩的倒影让他不禁想起了他刚刚离开的城市，那里也有这样繁华的商业街，也有这样的倒影。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越是距离遥远，越是思念深重。那天晚上回到宿舍里，他对着一杯暖暖的咖啡，慢慢开始回忆远方那座他曾经讨厌的阴雨绵绵的城市，车站、月亮、废墟、人流、街灯、高楼，然后他看到L雪白的身体从城市中黑暗潮湿的尽头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倘若没有和她度过那个热烈的夜晚，他此生将会多么地遗憾。

在这种冲动的情绪下，他给她写了一封邮件，内容如下：

Dear L，

不知你最近可好？

和你分手之后，我来到了阿姆斯特丹，开始了两年的留学生活。

至今仍然记得最后一次见你的样子，蓝色的连衣裙，肉色的丝袜，白色的高跟凉鞋，你斜靠在广告牌的柱子上，广告的荧光灯从你身后打过来，把你的身体照得微微透明，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很遗憾那天晚上我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现在我唯一想让你知道的是，如果没有和你度过那个热烈的夜晚，我想我会一生遗憾。

那是我们共同的秘密，关于青春的秘密。

V

他用颤抖的光标点了发送键，然后重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发现咖啡已经凉了。

他关上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漫天星光，戴上耳机，反复听着Dylan Mondegreen的那首《My Favourite Songs》。歌曲的副歌部分有几句歌词如刺一般唱进了他的心里，大意是：我已孤独太久/只能聆听我最爱的歌曲/我向往着爱/因为爱使我保持清醒。

他不知道她是否会看到他的信，也不知道她看到信后是否会给他回应。他只知道此刻他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度里，身处思念的中心，前所未有地渴望与她再次坠入欲望的漩涡，一如当初。

续接后篇：当你的双眼饱含深情的泪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