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筒背后的真相(上)

(图片来自 @马华in杭州

续接前篇:贫穷是理想生活的破洞 

喜欢回忆往事的人往往情深意重,这些情深意重潜藏在内心饥饿的角落,等空虚的风在不经意中吹来,等心里的缺口在安静时打开,便如电影回放一般,在脑海中投射曾经美好如初的完整世界,慰藉空空如也、乏善可陈的现在。


作为一种自身保护,这场关于自己人生的电影往往滤去杂质、阴影和伤害,只留下屏幕上的美轮美奂、风轻云淡,而不会再现那些瑟缩在暗处的不堪。事到如今,我们难以分辨,我们爱的是自己付出的情感,还是接受情感的对方;我们难以分辨,在真实与虚伪背后,所有风花雪月的动机是爱情,还是以爱之名为所欲为的欲望;我们难以分辨,是一个人成全了另一个人的幻想,还是另一个人成全了自己的遗憾。 


无法遗忘不是因为倔强,而是因为遗忘自己的记忆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不时地去检视伤口中粗糙的沙砾何时才能变成温润的珍珠。


二十六岁时V从荷兰学成归来,在炎热的七月初再次回到这座城市。和三年前相比,他已不是那个一无所有、青涩害羞的应届毕业生。如今的他,拥有一个身为人事主管温柔可人的女友D和一张海外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书。女友是他继续留在这个城市的理由,学历是他实现自我的资本。尽管他仍不太习惯与鱼群般密集的人拥挤地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至少这能证明,在这个中国经济发展最迅猛、人口密集度最高的城市寻找一席立足之地是一件值得挑战的事。 


按照之前与D的约定,他一回来便与她一同住进了她买的公寓里。长久两地分离的一对恋人终于如愿以偿地日夜厮守,她特意请了一周的假陪他打点生活。他们一起去超市购买牛奶、咖啡、蔬菜、肉类、零食、洗衣粉、餐巾纸、杯盘碗碟……一起去商场买衬衫、裙子、配饰、短裤、西装、棉袜、皮鞋……


他们用情侣马克杯和相同型号不同颜色的牙刷刷牙;把带着彼此气味的衣服混在一起丢进洗衣机里洗;为对方下厨做自己的拿手菜,他为她做红烩海鲜意面,她为他做土豆烧牛肉;用对方的餐具相互喂饭;为对方递上一杯冒着香气的热咖啡;在房间里随时随地从背后轻轻拥抱对方;看电视时相拥而坐,她靠在他的怀里,或是相对而躺,四条腿交织在一起相互摩挲……他们一起淋浴,为对方打沐浴液,嬉笑着抚摸,用淋浴头朝对方身体的敏感部位喷水;一起深情款款地温柔做爱,十指交叉相拥入眠……这些平凡的生活片段成了他们初尝同居生活时简单细小的快乐。


在真实的日常生活里,他对她的处事方式和生活习惯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她在家中对他软语温存,对外却又处事干净利落,办事充满计划性。每次与她去超市,她总是目标明确,从不写购物清单,心中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买的每一件东西,从不在货架前拖泥带水,拿完所有东西后立即结账走人。在商场里买化妆品和时尚衣物时亦是如此,她善于理财又不过度消费,只偏好自己消费能力范围内的几个固定服装品牌和化妆品品牌,在新品上市时便直接去买。她既是行事独立的女子,也是情绪善变、需要小心呵护的女人,他会随时过问她的状态,关心她的心情好坏。他喜欢看她低眉浅笑的样子,觉得万种风情都凝在了她玲珑的唇角。


在真实的在日常生活里,她欣赏他处处彰显出的成熟男人的优雅细致:一起出门前他会替她检查是否带上了钥匙、手机、钱包等必需品;倘若她要穿系带的鞋子,穿鞋时他必定俯身帮她系上,顺势再轻轻抚摸一下她纤细的脚踝,博得她妩媚一笑;逛街时他主动帮她拎包;上地铁时如果人多,他便把她用双臂护住,尽力拥在怀里,下地铁时他会牵着她的手一起下,并提醒她小心台阶;倘若打车,他会为她开车门,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与车顶之间,怕她不小心碰到头。她偶尔会对他撒娇,喜欢他用手轻拍她的臀部,作为对她每次撒娇的回应。她知道他喜欢看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却不刻意为之,有时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又在迷恋自己的笑容,心中便满溢着温暖的幸福感。


七月的第二个周末,她带他去见了她的父母。他的学历背景、言行举止颇受她父母的认可。他们对自己女儿的教育一向开明,完全尊重她的选择,任他们自由恋爱发展。吃饭时他帮她夹菜,向她父母敬酒,气氛和谐融洽。


唯一让他略显难堪的是,饭后她的父母与他谈起了房子问题,说女儿买的那套房子只付了首付,仍有五十万的银行贷款要还,如果他愿意与女儿共同还款,他便可以按还款比例享受房屋一定比例的所有权,在房产证上加上他的名字,否则便只有居住权。他之前并未听她提起过此事,以为房款早已付清,他随机应变,说自己正在找工作,等工作的事情有了着落会和D处理好还贷款的问题,请他们放心。


回去的路上他一路沉默不语,她看出了他的不悦,并不急于过问他是因什么事忧虑,只说晚上回家后如果他愿意,可以好好和她谈谈。他开始感到现实的压力,知道自己需要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来证明自我能力。他不甘于生活在她的羽翼之下,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他们在灯下对坐谈论未来。最终商讨的结果是,他不愿接受她在她的公司为他安排一个职位,尽管那家公司是行业内的五十强。他需要两个月的时间自己找工作,找到工作后他会将一部分薪水用来偿还他们的贷款,然后她会在房产证上加上他的名字,他将按比例获得一部分房产。


在接下来的数周里,她白天去上班,他便独自在家中投简历。他发现市场上与他的专业对口的公司很多,但多半职位都是初级职位,高级职位均要求有八至十年的工作经验,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过分高估了一张海外学历证书的分量。于是索性另辟蹊径,找一些与自己专业擦边的行业,每天至少要投出去五六十份简历,枯燥的职位浏览、复制简历、点击发送让他慢慢陷入一种不舒服的停滞感。


尽管她日日下班回来都会殷勤地询问他是否收到面试邀请,安抚他不必着急,他仍可以在她的眼神中找到一种模糊的质疑,这种质疑对他来说类似一种无声的挑衅,他默默承受着,暗中和自己较劲。他对她说不出有什么不满意,可就是这种“说不出”在啃噬着他的自尊和骄傲。


那段时间他开始迷恋上国外新民谣风格的音乐,尤其偏爱以纯乐器演奏的原声民谣。与外界短暂隔绝的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森林中被人遗忘的蓝色湖泊,这些音符如穿过寂静林梢的风,吹皱他微凉的湖心,这种波动大概就叫做彷徨吧,一种摇摆不定又无处可去的状态。


他便是在这样的心境中第一次听到了挪威单人乐队Vàli的首张专辑《Forlatt》(中文意思是:被抛弃的),他最爱其中的那首Naar Vinden Graater,曲子的前段以多轨简约淳朴的吉他音符铺陈,错落有致;中段引入缠绵悱恻的小提琴,音质如丝,华丽哀伤;后段在吉他出彩的Solo中配以低沉凝重的大提琴,衬托出无法摆脱的悲伤氛围;曲末处小提琴再次响起,如同反反复复毫无结果的叩问和注定永恒失落无法挽回的结局。


夏末秋初时,他开始频繁失眠。他喜欢在失眠的深夜里反复聆听这首曲子,在寂静的黑暗中,他总能看到自己走在一条阴暗潮湿的雨巷,借着路灯的微光努力辨识街巷两旁模糊的门牌号,那个他曾经认识的女子就藏在其中一扇门后,他迟疑着是否真的要抬手去叩开其中的某一扇门,询问她的下落,是否真的想再次见到门后的她,看看她如今已是什么模样?


到十月中旬时他参加了几次面试,但仍没有找到工作。在又一个失眠的午夜里,他发邮件给她,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告知她自己已经回国,希望能见一面。第二天上午九点,他收到了她发来的短信:我是L,今天上午十一点有空吗?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铁站见面可以吗?他只回了一个字:好。三分钟后又补发了一条短信给她:穿性感点。


他从衣柜中找出了三年前第一次见她时穿的那件黑色T恤,黑色已被洗得褪色。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套在了身上,下面配了一条新买的深蓝色牛仔裤和白色帆布鞋。


外面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天空中万里无云,只有通透的湛蓝,蓝得没有一丝杂念。他一路反复循环播放着《Forlatt》专辑中的每一首曲子,脚步有节奏感地向前快步奔走,像从另一个世界里出逃的一只雄鹿,穿行在钢筋水泥的灰色森林中,去往一片水草丰美的天地。


续接后篇:万花筒背后的真相(中)

  25 4
评论(4)
热度(25)

© 蓝莲 & 樱桃与飞鸟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