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莲 & 樱桃与飞鸟

（图片来自网络 @直到长出青苔 ）

续接前篇：从陌生中来，到陌生中去 

这个世界，总是以闪光华美的表象吸引短暂经过的每个人为之倾慕、留恋。穷尽一生的努力，无非是为了两件事，一是证明，二是体验，用体验去证明存在。而最难证明的，是每个人本身的存在。本以为循着自身命运里那根曲折生长却看不见的藤条，便能看到自己如何存在，不料最终的事实是，在藤条的另一端，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窗外夜色浓重，V独坐在桌前，一盏孤灯把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遇到墙角，折成一个无法辨认的形状。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愣愣地看着杂乱无章的掌纹，那些嵌入肌肤的掌纹像荒草一样冷冷地回望着他。

记不清这是和她匆忙分手后的第几个夜晚了，他总是不自觉地陷入枯坐，出国留学的事情基本已尘埃落定，荷兰一所大学的导师接收了他，GRE考试也通过了，所有手续材料也已提交给留学中介公司办理，辞职报告一个月前已发给公司人事部，明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也是他在公司任职的最后一天。

夜越深，他越清醒。那场分手始终让他有点莫名其妙，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有时候他想道：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让她等他两年，况且凭借她这种刚烈的性格她也未必能做到。但一转念，他就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

在遇到她之前，他是一个沉默对抗环境和人群的无声抗争者，他将自己的真心与外界屏蔽开来，对环境和人群充满了戒备和怀疑。在他眼中，这个世界荒凉如戈壁，危险如丛林，人与人之间如穿着衣服的野兽为钱财和名利明争暗斗，他始终把自己放在一个置身事外的位置，对看见的一切丑陋视而不见，对他人的争斗置之不理。他只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而不相信任何人。

他的一切强硬的武装在她热烈的回应之后便土崩瓦解，从他们初见相识开始，他就觉得她仿佛是他失散多年的旧知己，不必刻意点明彼此的心意，便可直抵内心。她和他是一样的人，渴望热烈、自由和纯粹的人，他们并肩站在一起，以相同的姿态对抗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害怕被世界改变，害怕心里固守的珍贵东西被时间无声无息地消磨掉。在他们相互拥吻、融为一体的那个夜晚，他们就站在命运藤条的两边，分享身体中最甜蜜的秘密，体验爱情确有其事，在彼此眼中印证自己的真实存在。

他后悔自己因为生气没有耐心地向她解释这些感受，从小养成的腼腆性格让他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在他的理解范畴里，与她做爱就是对爱情最崇高最真挚的表达方式，胜过一切华而不实的言语，而她愿意与他做爱也代表了一个女人对一个爱慕的男人最高的认可。他不屑去追究爱与性是否真的是可以划分得一清二楚的黑与白，因为这两者之间有千丝万缕的缘由，有必然的也有偶然的。

这种后悔带来的遗憾如同他童年在后山的大树下埋藏的秘密盒子，盒子里装着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心爱玩具，他总担心盒子埋得不够深，所以隔几天他就偷偷去把它挖出来，然后再把盒子埋得更深，再盖上更厚的土。

时钟敲响了十二点，他恍然从自己的沉思中脱离出来，这才发现，长久摊开的双手冰冷如骨。他迅速爬上床睡觉，明天还要和人事做一个离职面谈。

面谈约在下午四点半，外面阳光依然灿烂明朗，透过十八楼的玻璃窗照亮会议室里原木色的桌椅，人事主管D他平时留意不多，只是入职之初见过几次，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孩，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说起话来婉转纤细。

当她端着两杯咖啡坐在他面前时他才留意到她的眉眼，柳叶眉，弯月眼，瓜子脸，嘴唇纤薄小巧，一坐下就给他一个甜美的职业微笑。她把其中一杯咖啡递到他面前，忽然又想起忘了拿材料，于是又起身出门去拿资料，他尝了一口咖啡，味道醇厚香甜。

再次进来时，她手里拿着几张A4纸打印的文件，纸张里散发出淡淡的油墨香。她一手放下文件，一手从腰部顺势滑到臀部，理好淡绿色的职业套裙在他面前坐下。她回顾了他入司的时间，感谢了他为公司做出的努力，然后问起他离职原因，问他是因为个人发展还是薪资待遇问题。

他答道，个人原因，出国深造。

她说，哦，挺好的，什么时候动身出发？

他答道，八月下旬。

她继续问，出国后还打算回来吗？有没有可能还回公司来就职。

他说，以后的事情还没有想，但现在看可能性不大。

她问，为什么？对公司有什么意见吗？

他说，个人喜好问题，对公司没什么意见，就是周围讲黄色笑话的人多了点儿。

她扑哧一声笑了，整个人脸色从严肃的腊月变成了柔和的四月。继续说道，反正你也要走了，那我也说点儿题外话，我也不喜欢这里的环境，我下个月也要离职到另外一家外企就职了。

早走早安心，你这么漂亮，别被他们脏了耳朵。

其实我也早看出来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在你办公桌上不止一次看到GRE备考的书。我去的那家公司也是这个行业里的五十强，你要是打算回国继续找工作也可以联系我。我一会儿把我的私人邮箱地址发给你。现在你在这份保密文件上签个字就可以走了。你最好在月底之前从公司的宿舍里搬走，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下个月十号会打到你账上。

好的。他拿起笔爽快地签完了字，接着他举起咖啡杯冲她微笑，谢谢你亲手冲的咖啡。

那天走出公司时他如释重负，脚下生风，感觉自己是要展翅高飞的鸟儿，很快就会脱离这里的束缚飞向广阔天地，到另一个更干净的国度去度过两年的时光。他与这个城市短暂的交集只有一段与L的短暂相遇和分离，还有D刚刚发来的私人邮箱短信。

除此之外，他了无牵挂，在他前方铺陈开来的画面，是一片等他书写的崭新空白。

续接后篇：快乐取决于你选择活得有多轻